2014年10月22日 星期三

國際關係閱讀佔領中環 : 沈旭暉

現實主義看佔中:我很不放心 - 沈旭暉

2014年10月13日 - 信報

本報特約評論員練乙錚先生早前接受媒體訪問,分享對香港形勢的觀感,以「我很放心」為題。作為國際關係研究人,我從不是理想主義者,習慣以結構和框架觀察問題,不得不直言:我很不放心。

這波學生運動展現的激情,予人無限驚喜,令人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動,那樣的哭泣,也完全明白他們在爭的其實不是、或不止民主,而是一份尊重。但坦白說,運動的成果,沒有改變我作為一個realist,一年前撰文對「佔領中環」本身作為爭取民主策略的不認同。

作為支持民主的人,我對人大的決定失望,對催淚彈的使用難受,但亦不喜歡一些同事以「正義Vs黑暗」的態度,向學生解釋佔中的目標、警察的屬性,世界從不是非黑即白。這篇文章不會是理想主義者所喜,但應貼近國際現實。

中國為何不信西方民主?

要知道北京會否退讓、怎樣才退讓,須先問一個根本問題:為什麼北京不給泛民口中的「真普選」?答案與我的理念不同,但起碼大家必須了解,否則一切理想和夢,都是鏡花水月。

先說為什麼中國本身不實行西方民主制度。不少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,思考模式確和此間理想主義主導的學者不同,真心認為「西方民主」不能隨便移植,相信西方民主制度的(相對)成功,有兩大條件。他們認為,有效的民主制度須有一個前提,國民有「國家共識」或「核心價值」,投票才能真的挑選政綱,否則連「我們是否屬於同一國家」、或「我們國家是否要有宗教」一類問題也眾說紛紜,投票的輸家就不可能願賭服輸。

這類例子很多,不少非洲國家投票,就是各大族選自己人;埃及變天後,國民一半支持保守伊斯蘭主義、一半支持西化改革,誰也不服誰;烏克蘭是親俄、親歐分裂;泰國是城鄉矛盾;伊拉克是教派衝突。

這些都反映共識政治的失衡。美英等國原來也有類似矛盾,所以要通過「循序漸進」方式,在原來的邊緣人被「國家共識」同化後,才賦予其投票權,例如英國投票權由有產階級逐步擴大到無產,美國公民權由白人逐步擴大到黑人。

不少第三世界領袖也認為,西方通過昔日殖民地資源,用外部方式,化解了部分民主化過程的矛盾。由於中國的社會矛盾明顯,國家核心價值不足以融和不同身份,加上有潛在資源危機,一旦全盤民主化,社會就由上述分裂主導。

以上論述充滿爭議,但重要的是,這是中國內地主流思想,且阿拉伯之春產生不少「非成熟民主政權」後,在全球的共鳴也不少。

不少支持香港民主的朋友,其實也認同上述論述,只是認為那是中國內地的事,「香港已ready」。問題是,中國是高度集權的單一制國家,北京一旦確認,香港的「地方共識」或「核心價值」不同於國家共識,那隨心所欲的普選首長,就是對國家政體的改變(承認國家存有多於一種能產生管治的核心價值),日後更難以中央的「國家價值」,整合新疆、西藏、台灣、城鄉等各種矛盾。

過去十多年,北京認為香港人心遠遠未回歸,連溫和建制派也聽不下去,因為連他們也是「只按香港人自己的立場看問題,沒有充分考慮國家利益」,這次只是總爆發。

加上根據《基本法》,香港自治權限很高(起碼高於同樣是被授權的蘇格蘭),行政長官的權力很大,有點像昔日的港督,而昔日港督主要職責不是管理內部(那是布政司的職責),而是負責英國在遠東的國家利益。假如行政長官不能照顧中國國家利益,北京會覺得是國安危機。舉例說,假如北京要通過香港的中國銀行向北韓滙款援助,這屬國家外交層面,但被廉政公署發現了,若不認同中國價值的行政長官公事公辦,就會破壞外交利益(類似事情,港督在殖民時代辦過不少)。近年普京把一些俄羅斯加盟共和國的民選首長變成委任,用的也是同一原因。這種觀點,基本上是單一制國家的心魔。有沒有可能破除?極難。

對港對美政策 中央已掛鈎

至於什麼「美國以香港為重返亞太的基地」、「借香港向內地輸出顏色革命」等漫天陰謀,在一般港人看來遙不可及,但我們須從制度的框架理解:習近平上台後成立了「國家安全委員會」,把外交部到港澳辦都包含在內,對港政策和對美政策被北京高度掛鈎,即使他們不是真心相信外國勢力論,但這樣一掛,也可隔山打牛,對反制美國重返亞太宣示「決心」,同時對內地的親美自由派殺雞儆猴,畢竟中國內地早晚也得民主化,更可能是以「香港模式」為樣板,假如香港出現被標籤為收受美國援助的行政長官,北京就擔心有連鎖效應。

自此,北京對港政策不再以和諧為主軸,變成國家安全主導,於是便出現了人大對香港的決定,而這個在香港充滿爭議的決定,在以上述方式思維的朋友眼中(這可是中國精英的主流思考模式),不但「順理成章」,而且「寬宏大量」。

佔中後的五個抗爭選項 - 沈旭暉

2014年10月14日 - 信報

根據筆者昨天所述的北京思維,所謂普選門檻之真正關鍵,其實只有一點,就是北京要有否決權,確保其不信任的人不能當選,其他一切條文都是虛的,但權不能落在「對方」手是實的。不滿意及拒絕「袋住先」的朋友,可以怎樣爭取改變?在純理論層面,選項如下:

一、改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政權

二、改變香港作為中國一部分的事實

三、改變中國以國家安全處理香港問題的模式

四、改變香港情況以符合北京要求(例如把行政長官降格,真正權力由中央委任代表統領;或通過針對外國勢力的國家安全法。)

五、改變香港核心價值,將之與中國國家價值趨同

「佔領中環」的策略,理論上目標是第三項,用的方式不是說服,而是施壓,最大本錢不是武器、金錢或「提高管治成本」,而是悲情的道德高地。但這不同於甘地的獨立運動,本來就有民族自決的道德高地,對手是接受國際規範制約的英國;也不同馬丁路德金的民權運動,本來就有種族平等的道德高地,對手是能夠以憲法修訂國家價值的美國。

轉趨強硬 陷惡性循環

北京的香港民主方案,畢竟沒違反中英聯合聲明的「協商或選舉產生」字眼,各國只會說「支持港人在基本法框架內爭取民主」,這與甘地及馬丁路德金的處境有根本不同,全球人民雖會同情,但也只能同情,而群眾能施壓的其他效用則十分有限,且與悲情效果先天對衝(組織者反而要強調運動對金融市場沒影響)。

結果,香港群眾既無國際籌碼,也無多少內部籌碼,還沒有國內民意支持,對手是受更少規範制約的共產黨。本來在零和博弈,爭不到也沒有什麼,故可作持久戰。

但問題是在北京眼中,「佔中」即使成功,也不會改變第四及第五項,而「提高管治成本」會被強硬派演繹為第一項及第二項(「外國勢力介入與我方爭奪香港控制權的社會運動」),結果反而是強化了第三項的「正確性」和日後進一步的強硬作風,而不是弱化了第三項。

三子提出佔領中環時,原劇本是以此討價還價,假戲真做的後備劇本是在發動運動後被捕,喚醒一代人心。但群眾不會跟隨其劇本,也不會把目標局限在普選,必會令運動變成一代人的盛宴,展示與上一代框框條條不同的生機、由下而上的新規則,確立新一代的身份認同,才符合新一代的理念。連香港群眾也看得出三子的「陽謀」而要改劇情,完全現實主義主導的北京,怎可能跟隨三子的原有劇本?只會利用這難得機會,把對方視為他們術語的「左傾盲動主義」,引蛇出洞,盡量向大眾證明香港存在的種種所謂結構性問題,例如「學生被西方教育的學者影響」、「反對派領袖接受疑似美國獻金」、「法律界不重視國家利益」等,以求民情改變,得到一次過整頓的認受性。

在過去一年,佔中的原有劇本,基本上是按着北京和香港群眾各自的意願去改寫的,結果新世代贏得了身份認同,北京將強化強硬方針,要爭的目標卻更難達到。

不少開明建制派不同意佔中,不是糾纏於那些民生影響或交通擠塞,而是預示了上述發展,擔心要是北京真正定性香港為「準新疆問題」地處理反對派,可能民主爭取不到,連自由與法治也失去,造成新一波移民潮,而面對這趨勢,反對派又只能以更激烈的方式回應,落入無窮循環,除非有高人出現煞停,但就算有高人也失去法力了。

這些只是從國際關係角度的粗淺分享,純粹現實主義分析,不涉任何價值判斷,但相信隨便找一個中英美法現實主義學者推演,例如曾任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亞洲事務首席顧問的貝德(Jeffrey Bader,見其《華盛頓郵報》訪問),結論也大同小異。至於「我很擔心」,才是筆者的主觀情感流露。

理想與現實之間的二元陷阱 - 沈旭暉

2014年10月21日 - 信報

筆者昨天提及的相關問題,其實可一直問下去,答案也只會一直滾動下去,就會與周星馳電影的對白 —— 「誓不罷休」、「反清復明」和「阿彌陀佛」—— 沒有分別。本人自然明白理想主義的朋友假如堅持到這裏(已很不容易),定必義憤填膺,繼而對動機大加質疑,筆者完全理解這種情緒。

然而,如何理順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的鴻溝,不僅是一個運動的問題,也是人生的問題。若果理想與現實的二元選擇(binary choices)延續下去,只會產生兩種反應。第一種,是處於兩極意識形態的朋友,對相信的理想愈來愈投入,草木皆兵,逐漸失去任何現實的制約,變得在社會邊緣化,即使德高望重如小思老師病榻中擱筆的一句肺腑之言「殺君馬者道旁兒」,也會被批鬥為「維穩」(理想主義無限制的極致,就是赤柬)。

第二種,則是另一些朋友面對現實的無力後變得犬儒,甚麼社會事務也不再理會,只顧埋首賺錢,也不相信任何進步是可能,並對非黑即白的社會無限厭倦(現實主義無限制的極致,就是暴秦)。

不幸的是,似乎這二元選擇,正是香港未來的寫照。這個漩渦,正把所有人都捲進去並消耗掉,像一位文化界朋友所言:「令人想到日本伊藤潤二的《漩渦》」(那是相當恐怖的故事)。但就是這漩渦出現前,這問題早就存在,回到香港這些年,筆者見證着原來打算當公務員的學生,變成不願與舊朋友溝通、不願投身工作的激進派;也見證着原來理想無限的熱血青年,畢業後三年成為每日只顧「跑單」的保險經紀。

建構主義成破解之道

本人從不認為理想和現實二選一的思考方式,是大家的應有選擇,一直相信在偏重理想和偏重現實的學科之間,應有合理融和,才能互相制約。一次運動的熱情,若釋出上述兩極效應,本身就是悲劇。那對追求民主的大家而言,可以怎辦?

舉凡大家遇到任何二元抉擇,例如「佔中」支持者認為是否支持「佔中」是正邪之爭,梁振英說守法與違法之間沒有灰色地帶,兩極思維把「警察」和「群眾」變成二元選擇,大家必須思考那真是非此即彼的二元抉擇麼?社會從不是那樣建構的,這不是盲目和稀泥,在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外,大家還可以通過建構主義(Constructivism)的框架,開拓另類規劃。此所以筆者有筆者的信念,但思考方式是現實主義的,卻很少以現實主義的手法處理問題,處事作風從來是建構主義的。

所謂「建構主義」,主張秩序並非完全由制度和結構組成,也不是理想足以打破,而是通過人為建構的規範、話語、觀念及文化,內化為社會制約(constraints),再逐步改變。此所以理想和現實都打敗不了蘇聯,蘇聯卻接受了「共同安全」的規範,才逐步在無聲中改變。這套理論沒有絕對統一的內容,也有眾多不同流派,一些偏向理想,另一些偏向現實,一些有主觀意願把本身作為改變的行動體(agent),另一些則沒有。按這些基準,以「佔中」衍生的「雨傘運動」為案例,筆者可歸納出四種建構主義者,明天起逐一介紹。

建構主義的「築夢者」與「僭夢者」 - 沈旭暉

2014年10月22日 - 信報

筆者今天首先講解兩種建構主義者:

第一種:築夢者

「築夢者」和「做夢者」是不同的,他們承認現實制度的局限,也會正視及研究局限在哪裏,沒有必須達到立刻變革的即時期望。這不是因為要妥協,而是認為改變的對象不單是制度,還有的是社會規範,而改變了社會規範,制度將來的改變就有了基礎。

筆者的老師關信基教授,大概是這類偏向理想的建構主義者,相信個體的主觀意願能改變規範。他在上月的義教第一課曾說:「路徑也許崎嶇,不過歷史告訴我們,不少的政治制度被社會實踐改造或推翻」,並以今日歐洲整合的身份認同,取代歷史上的世仇關係為訓勉。

放在「雨傘運動」,參加者的訴求無論能否達到,他們都在努力建構一個社會價值 ──「普世價值高於一切」,而在運動支持者當中,這價值很可能成為對其日後數十年行為的規範。雖然香港從沒有完全民主,但「爭取民主這普世價值」的規範,已延伸到對自由、人權、法治等「香港核心價值」的堅守,令傳媒、教育、學術及法律界等早已被保守派明言要「改造」的範疇,一律高度警戒。當然,這規範如何應用於香港社會大多數人,以及會被北京怎樣研判,則是另一回事。

第二種:僭夢者

他們也相信主觀的努力能建立社會新規範、新潛規則,並相信這類規範能獨立生存於正式制度之外。儘管他們也認同運動的理念,卻同時在運動發起人的理想之上,再行建構本身追求的規範,是為「夢之僭建」。例如筆者有一位社會學博士朋友,極其忘我地投入在運動中,聲稱要「橫掃一切左右膠」,但完全明白現實世界的底線在哪裏。問他究竟在追求什麼,他這樣說:「我問日本社會學家小熊英二老師,每次他有不同答案。一次是,『啤牌一定有joker』,另一次是『一副牌你以為好正,其實最後才知道開局玩什麼』。」而大家知道,日本過去數十年的群眾運動,基本上都是在運動中重構身份。

換句話說,這位朋友相信權力與利益都是人為建構出來的,就算未至於麥玲玲所說的「信則有、不信則無」,重點是任何權力與利益,都需要透過文化及理念去爭取合法性,才能穩固成恒久的制度。

他認為,東亞理解民主的起源一直偏重西方民主,其實是一個錯誤。反而旺角出現的群眾氣氛,結合了完全無序的狀態,只要同時贏得型男索女和師奶的人心,就能取代傳統精英模式。所以,他希望建構的規範,是通過「擴張現實」、「騎劫現實」,催生一種適用未來香港的「非精英民主」文化,並將之逐步發揚光大,根本不求這次運動達到官方目標。惟有用這框架,大家才能解釋何以黃夏蕙、麥玲玲與關公像相繼出現在旺角,不明白的精英也許永遠也不明白,正如他們始終不明白何以筆者一直視兩位為女神,因為這也是一種規範和身份認同。

「行夢者」塑造時代印記 - 沈旭暉

2014年10月23日 - 信報

筆者今次要說的是第三種建構主義者——「行夢者」。

這類建構主義者參與運動,基本上認同理念,覺得「自己總要做點事」,但沒有建構價值的主觀動機,也沒有必須達到目標的決心,不少被催淚彈與社團一類原因激發出來的朋友,都屬於這類。

畢竟,他們走了出來就是具體行動,行動結合在一起,無論主觀意願如何,客觀上都會建構一些新規範出來。就像法國一九六八年的學生運動,具體訴求是什麼反而不重要,大家卻都記得那是一個時代的印記,左翼偶像在那次學運空群而出,思潮影響了一代精英青年(能否深化到中下層則是另一回事),甚至塑造了歐洲青年的身份認同。

這次「雨傘運動」的世代色彩極度鮮明,肯定會成為新世代不能磨滅的烙印,像「去領袖化」一類概念,無論是否認同,都已深入民心。

為什麼新一代有這樣的情緒?須知中國共產黨在內地管治(相對)奏效的一個重要原因,就是令主流社會認定本身是「既得利益者」及「持份者」,不希望出現不可測的改變。他們有這種感覺,一來是對比於改革開放前的經濟狀態,二來是對比於從前的社會自由度,三來被灌輸民族主義,四來精英的向上流動機會不少,五來根據官方遊戲規則,他們並非不能改變任何事情。

建構一代人身份認同

在香港,卻恰恰相反,新一代的經濟條件比不起上一代,從小享受的自由遭慢慢收緊,熟悉的本土文化急速消逝,向上流動機會亦有限,而且根據官方遊戲規則(例如立法會或諮詢委員會等),幾乎沒有勝利過。這反映他們有強烈的不被當權者及上一代(包括上一代反對派領袖)理解的苦悶,覺得回歸後令他們「去持份者化」,不是單純的「獅子山下精神」可破解。

這次運動,遂變成一代人的身份認同。這種建構模式很多時候是很subtle的,例如筆者從未在校園看過認真的垃圾分類,居然在運動中成功了,似乎青年把最美善一面表現的潛意識,還包括構建一種「非中國自由行」身份認同。「雨傘身份認同」出現在亂世,令香港未來十年可能孕育出類似威瑪德國文化、十九世紀末法國文化一類盛宴,肯定會造成政治及社會各層面的骨牌效應。

不過,效應有時不一定如運動者所想,正如美國六十年代的嬉皮士運動去到極致,反而催生左派厭倦極左派,而變成「新保守主義者」;不少天安門事件的當事人遇上理想的挫折,也變得極度功利。但那圖騰的存在,當無異議。

「潛夢者」藏而不露的力量 - 沈旭暉

2014年10月24日 - 信報

今日,筆者談一談最後一種建構主義者 ——「潛夢者」,以及作一些總結。

「潛夢者」這種建構主義者比較抽象,大家可以鐵幕倒塌後的捷克國父哈維爾來解釋。哈維爾一方面說過「極權政府底下,每一個沉默的人都是幫兇」一類理想主義者常常背誦的話,但另一方面,他並沒有勸群眾即時搞革命或時刻叫人表態。

其格言「活在真實之中」(living in truth)認為,「真實」而成熟時的大規模抗爭,才是最好的反抗,甚至認為「別和掌權者爭辯,甚至不應該把說真話當成最重要的,儘管置身在以謊言為基礎的政權之中,說真話很重要」(參見Tony Judt的《歐洲戰後六十年》)。

哈維爾:無權力者之權力

他自然不是教導群眾順從謊言,只是認為在「後極權時代」,只要教導人民實現生活的基本權利,「生存的本質是傾向於多元、多樣和獨立、自治,轉向人類自由和完善」,不必直接挑戰政權,政權也就不能控制日常生活和意識形態,是為「無權力者的權力」。

事實上,哈維爾的做法,是在共產捷克建立「規範」,希望令大眾、包括建制內的開明派,都受這些「真實規範」行事。但平日不必和政權抗衡,因為「這個力量不在於政治和社會集團的確定的勢力,而在於隱藏在整個社會中,包括政權結構之中的潛在力量。這股力量不依賴本身的軍隊而依賴對手的軍隊,也就是每個甘心在謊言中生活的人。這些人理論上是能夠領悟真理的力量的」。

他又指出,「這股力量並不直接參予權力鬥爭,而是對人的存在這個難於揣測的領域發生影響。這股力量所推動的是隱秘的運動,是可以產生看得見的影響的(難以預料的則是在何時何地、何種情形之下和多大程度上這種影響得以產生)」。

不少朋友不相信「佔中」本身能達到爭取民主的目的,而沒有參加運動,但其實也在「廣義地參加運動」,因為他們的價值與運動建構的價值產生了互通,再而相互充權,這些朋友每天也「活在(他們認知的)真實之中」。表面上,他們潛藏了,其實在生活的每一天,都在深化同一規範的建構。

學運也是建構主義運動

即使參加運動,他們的身份也是潛藏的,只有身邊的朋友才知道,例如筆者有不少中資銀行高層與公務員朋友在廣場,有的甚至是隱姓埋名的首長級,他們獨自在帳幕內遙望星空,不會影響白天工作的專業,也不會「辭職明志」,卻對身旁朋友規範的鞏固產生了極大影響,所以並不是消極的,正如哈維爾的讀者們,也並不是消極的。

說到底,為什麼古今中外政權對「學生運動」都相對留手,為什麼毛澤東說「凡是鎮壓學生運動的人都沒有好下場」,為什麼北京對「佔中」和「學運」似乎在分開處理,都是因為「學運」本身,可說普遍是「建構主義運動」。沒有多少成年人會期望學運的官方訴求有即時落實的可能,但都對學運的潛能不敢忽視;反而目標明確的「成人運動」還容易理順,因為那現實主義的手段就足以應付。

「建構主義」自然不是萬能,也依然要面對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衝擊。在北京眼中,那些「築夢者」、「僭夢者」、「行夢者」與「潛夢者」,都依然是「去殖民地意識形態化」的對象,他們也會視北京為「摧夢者」,北京亦自然會以「摧夢者」姿態出現。

問題是,北京的現實主義回應,無論是以威權方式也好或「換血」方式也好,亦不可能根治建構的價值,最終不得不參與「相互構建」的過程,這是建構主義面對理想和現實時的獨特功能。

就算面對其他大小決定的二元制約,例如理想主義的群眾堅持「絕不撤退」,現實主義的前輩會建議「見好就收」,建構主義也能突破二元,當事人依然可做二元的決定,卻會受到社會建構「留不留也沒有大關係」的規範保護。當然,這需要技巧,失諸有相地企圖建立規範(例如把乒乓球桌搬到馬路「開拓社區空間」),就是典型失敗例子。

筆者對香港事務沒研究,只能借助對國際關係的認知演繹一些理論框架,觀察難免粗疏,這種自言自語是現實,是理想,也是規範。

本人深信只要有理想主義的靈魂,有現實主義的頭腦,有建構主義的手腕,滴水始終穿石,但細水必須長流,世界才真真正正屬於你們的。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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